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俺爹俺娘

1998-12-09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在山东省淄博市东南山区一个叫天津湾的小村里,住着焦波的爹娘。像千千万万对夫妻一样,他们在一起平平淡淡地生活了近70年。从1978年开始,焦波把镜头对准了他们,记录下他们的日常起居、喜怒哀乐,记录下他们身边的风土人情、世事沧桑。孝心、亲情,影印出一个个真情瞬间,编织出一段两个世纪老人平平常常的故事。山东画报出版社将焦波的这些摄影作品汇编成书——《俺爹俺娘》出版发行,我们从中选编部分内容,以飨读者。

爹娘出生在民国初年。爹常说,“民国”比他大3岁,娘比他大两岁。他俩生在同一个村,一个村西,一个村东,在成亲前却谁也不认识谁。爹还记得,成亲那天是农历五月二十一,他还不满16周岁。他穿着知工呢大褂,头戴洋草帽,脚蹬黑布靴,那顶洋草帽还是从20里以外的他舅舅家借来的。娘身穿福义褂,福义袄,扎福义裙,脚穿三寸绣花鞋。当进入洞房,给娘掀开蒙头红布时,爹才知道娘长得啥样:“个子挺矮,长得不算丑,也不算俊。”新郎到底啥模样,娘连瞅都没敢瞅一眼。

对媒妁之言,父母包办,算命先生说的“生气、天医、福德”的他们这一对上等婚,爹娘却“生冷”、“顶头”了三年。三年中,他俩不说话。有一回,爹打了娘两巴掌,娘竟喝了一盏灯的煤油,想死去算了,幸好被家人发现救了过来。也难怪,爹11个兄妹,死了10个,就剩了他一根独苗,爷爷奶奶宠得他脾气倔犟、暴躁,动不动就吵人。娘在弟妹中是老大,姥爷三次下关东,娘七八岁便成为姥姥的帮手,那时她已缠脚,每天,她忍着踩断脚趾的痛苦,上山拣柴、拾粪、推碾、推磨,十三、四岁,便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。她虽然话少,却有宁折不弯的坚韧精神。

三年后生了我大哥,爹娘的日子才逐渐平和。上有老,下有小的拖累,每日繁忙的劳作,使他们“心往一块想”,“劲”也就“往一块使”了。我是爹娘的老生儿子,从我记事起便很少见爹娘吵架,以后他们“磨合”得更好了,到了老年,竟变得形影不离。爹还是那个大嗓门,平时说话也像吵架,娘说,生气归生气,还怕他不吵,听他嗓门一小,就是身体有毛病了。邻居大婶跟他们开玩笑“你们老俩口是属刺猬的,身上都有刺,却谁也扎不着谁。”

爹娘都有极强的个性,形象上也有特点。1978年,我借了一架照相机,为他们拍下了第一张合影。距此40年前的1938年,他们也照过一次相,是日本鬼子占据我们村要办“良民证”让照的。村长控制着照片,爹交了两份钱,却只得到自己的一张指头肚大小的相片。不知是没把娘照上,还是别的原因,娘始终没见到自己的照片。1982年,我开始照着书本学摄影,开始把“又有个性,又有形象特点”的爹娘当“模特儿”拍照,记录他们的生活瞬间。爹娘当时不理解,说:“俺长得又不好看,有啥好照的!”对我的镜头总是躲躲闪闪。我却如痴似迷,有时干活,也是一肩挑着担子,一肩挎着照相机,爹直骂我“不干正经事,是‘要饭的牵个猴子——玩心不退’。”我拍的照片开始在报纸上发表了,爹娘才觉得我干的也是正经事,还听人说摄影是门“艺术”。报纸发表照片,都在署名后带“摄影”二字,渐渐地,爹娘不再称我拍照叫“照相”,而改口为“摄影”。家乡人读“摄”为“聂”,“摄影”说成“聂影”。每当邻居说让我给他们照几张相时,爹娘都会说:“他这不叫‘照相’,是‘聂影’呢!你看,他要的是自然,不要绷着脸,不要看着照相机。”他们还有意跟我的拍照对象拉家常,说笑话,以便我在一旁抓拍。每次我回家,都跟随爹娘的活动“聂”几张“影”。他们在镜头前十分自然,该干什么就干什么,全当我不在场。时间久了,我为爹娘“聂”了一大摞“影”。爹80大寿那天,我给爹娘拍了几张十分满意的照片,回京后,放大两张12寸寄了回去。过了些时候,当我再回家探望爹娘时,见这两幅照片镶在一个大镜框里,挂在爹娘的床头。惹人注目的是,在照片下面,爹写上四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字:焦波摄影。

给爹娘拍照越来越多,和爹娘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。干记者,东跑西颠,与老人在一起的机会很少。常年在外,我挂牵着爹娘,爹娘挂牵着我。为了知道我的行踪,爹养成了看报的习惯,报纸一到村里,他便抢着看报上的照片。如果报纸上有我的作品,他便回家讲给娘听,有时还把报纸借回家去让娘也看看。看看我的作品,他们也像见到了儿子一样。我每次回家,爹娘总放下手中的活计,坐在我的旁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聊。偶尔在家住一夜,娘总是坐在我的床头,跟我说话,有时没啥说了,就干坐在那儿。“娘,回屋睡吧!”我说。她出去了,不一会儿,又回来,说:“我来看看火。”看完火,又坐在我的床头上……每次我离家,总不让爹娘送,他们都说:“俺不出去了!”但当走远了猛一回头,爹娘每次都跟在后边,有一天晚上,我离开家时已是晚上10点多,山村里没有一点灯火。娘拿了手电,执意送我到大门口。她站住了,将手电光照到通往村外的小路上。路上的光越来越淡,直至消失了。我知道已走很远了,但回头一看,那束手电光依然在向我晃动。在黑黑的夜里我看不见娘那矮小的身躯,但我知道在那晃动的光束后面,有一双昏花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黑漆漆的远方,望着比手电光照得更远的地方。母子之间有一根无形的丝线,一头拴在儿子的身上,一头连在娘的心上,儿子每远走一步,娘的心就会抽搐一下……

爹娘给了我生命,也给了我灵魂,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,小时跟当木匠的爹学拉大锯,觉得单调乏味。爹说:“学木匠先拉三年大锯,不是说三年才能学会,是让你悟两个理:一是两人配合才能完成一件事,不论干啥,要与人搞好合作;二是磨性子,干事不图虚,要脚踏实地,一心一意。理悟通了,即使这辈子不干木匠,干别的也能干好。”这些年来,搞摄影,做事业,还有做人,我何尝不是像跟爹拉大锯那样,目不斜视,照着墨线,一锯一锯地在“拉”呢。

生活中,爹娘给我的教益还很多:1996年10月爹娘到了北京,爹用拐杖一下一下地量天安门门洞的长度,知道了确切的尺寸;爹娘合抱故宫太和殿门前的大柱子,知道了究竟有多粗,爹娘的“较真”给了我许多启示。今年6月,爹娘抱着爷爷的画像爬上泰山顶,让一辈子都没上过泰山的爷爷也领略一下极顶风光,满足老人的心愿。我的大哥是傻子,又患癫痫病,大小便都难自理,娘为他洗了一辈子褥子。今年,86岁的娘又为66岁的傻儿子一针一针地缝制了寿衣,并嘱咐我:“我要是死在他前头,你记住,一定要给他穿得板板正正的。”……爹娘对长辈的孝道,对晚辈的深情,时时在为我上着人生道德的一课。

拍爹娘拍了20年,越来越觉得爹娘既是老师,又是一部书,一部读不完的书……

“往上点!再往上点!你听见了吗?!”1995年摄

娘包的包子,不同的馅都包成不同的样子,想吃什么一眼就能分辨出来。1996年摄

第一回进大城市,第一回吃快餐。1996年摄

逛故宫,逛累了,歇歇再走。1998年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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